結婚那天,我爺跑了。我奶是娘家人送來的,陪嫁豐厚,梧桐木大箱子一對,棗紅馬一匹,地十畝。入洞房我爺也沒回來,后來,有人說在東北戰場上見過我爺,三年后我爺跟著一個將軍到天津當秘書,我奶知道準信后坐火車奔到天津,她要把我爺薅回來。 我爺上過私塾,儀表堂堂,十八歲就在城里典當行當記賬先生,嘴吧吧吧得像說相聲,很得老板喜歡。我奶是大戶人家嬌生慣養的千金,騎著自行車在街上玩,瞅上了我爺,托媒人跟老板提親,我爺一口回絕,沒娶媳婦的打算,更沒有娶城里媳婦的打算。我奶換了茬媒人,又被戳回來。我奶就親自去了典當行,我爺不理她,我奶就靜坐,我爺走著回家,我奶騎著車跟到了家,八里地,騎得小臉紅撲撲,可把我爺的爹娘美壞了,這潑辣的小女子,眼波如湖水,說話咔嚓咔嚓像鐮刀割草,般配,一口就把婚事應承下來。我爺只一句,要娶你們娶。結果,婚禮那天他成了落跑新郎。 我奶不薅我爺他也要回來,回來離婚,我奶說生個孩子就離,不枉嫁一場。 我奶懷了我爹后,他們就離了。我奶離婚不離家,我爺小我奶一歲,離婚后我爺稱我奶“姐”,說,姐,家交給你了,我走了。留住人留不住心,走就走吧,我奶把我爹養得小老虎似的壯。她開了家布店,雇人織布賣布做衣服,日子過得紅紅火火。 我爺在天津娶了二奶奶,生了五個女兒。一次我爺回來了,要帶我爹走,我奶說,你爹娘沒了兒,不能沒有孫兒。我爺只好斷了念想。我奶像守著她的夢一樣守著我爹和家,給我爺的爹娘養了老送了終。 天津的我那二奶奶,吃飽喝足大牌架著,五個女兒保姆帶,我爺來信透露過日子艱難,我奶回信說可以幫著帶一個。我爺的司機開著吉普車一下送來仨,老三、老四、老五,六歲、四歲、二歲。我奶看到仨閨女咧開嘴就是笑,仨閨女,我們后來叫三姑、四姑、五姑,都跟我奶一個炕上睡,我奶喝菜粥她們喝菜粥,我奶吃雜面饅頭她們吃雜面饅頭,我奶帶她們去農村趕集上廟也帶著進城看大戲逛馬號,我奶稀罕她們說天津話,一張嘴我奶就說跟相聲似的,好聽。老三上初中時,我爺把她們接回天津,仨姑不走,我奶說走了還能再來。果不然,知識青年下鄉時,仨姑姑又回來了。我奶有鐵的紀律,堅決不讓在這找對象,我奶把仨姑姑管得死死的。仨姑姑后來回天津了,結婚后我奶還給她看過孩子。 那年,我哥二十,處好了對象,對象希望我哥有個鐵飯碗。我奶就讓我爺帶我哥去天津。我爺說,姐呀,我沒兒,我不能讓我兒子也沒了兒。我奶就懂了,再無二話。 我爺七十八歲那年,天津的二奶奶有疾而終,我爺就常回來。一次下雨我奶摔了腿,我爺就給我奶蓋了套房,兩室一廳帶廚房衛生間的,我爺來了就住我奶這。我爺像跟屁蟲,我奶做飯他跟廚房嘮,姐這個姐那個;我奶去跳廣場舞他也跟著扭搭。有一天,我奶收拾了我爺的東西讓他回天津,街上關于我奶和我爺的閑話太多了,不堪入耳。我爺說,他們說得沒錯啊,我要和你重新登記,重新建設家。我奶說我爺瘋了,要找你就去天津找,找十八的我也不管,別找我。那天她把我爺的東西扔出去了,我爺回了天津。他說去民政局咨詢了,他現在屬于單身,自由人,可以結婚。我奶堅決不讓他回來。我爺說不管你樂意不,反正從現在我開始追你。 我爺天津話說得倍兒溜,學過馬三立的相聲,沒事就錄了視頻給我奶看,有《吃餃子》《買猴》《請客》,常把我奶逗笑。那天,我奶聽著,聽哭了。原來我爺還錄了段話:我,今年八十三,明年八十四,閻王不叫也要跟著走啦,我欠你一個婚禮。現在,我單身啦,我有資格啦……我奶一遍一遍放,聽一遍哭一場。 我爺我奶的婚事,我天津的三四五姑姑都同意,大姑二姑卻說我爺荒唐。我爺說,讓我再荒唐一回吧。 婚禮那天,我爺戴著大紅花,騎著大馬來接親。我奶盤了頭,穿著旗袍,坐了花轎。我爺布滿皺紋的臉莊重而喜興。接親的車浩浩蕩蕩,孫男娣女幾十人參加了酒席。 婚禮上我爺跟我奶說,秀英,我回來了。我奶問,回來做什么?我爺說,倒插門。我奶眼淚唰唰又下來了,妝都哭花了。平生我爺第一次叫我奶的名字。 >>>更多美文:短篇小說
- Oct 10 Thu 2024 02:43
誰顛覆了誰的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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